长期以来,在很多人心目中,欧洲大概是最适合生活的地方之一。人们对欧洲的印象,比较多的是充满宏伟古老建筑的都市、田园牧歌式的乡村、“从摇篮到坟墓”的社会福利、良好的人权保护以及祥和安宁的社会氛围。此外,欧洲也是资本主义和近代西方政治思想的主要发源地,是现代化的滥觞之地,目前看来也是世界上经济、政治和社会一体化比较成功的地区。
但是,已经制度化为“欧洲联盟”的欧洲,如今面临着至少四大挑战:一是经济增长乏力和金融危机所导致的欧元区分裂危险;二是来自中东和北非的难民大量涌入所引发的社会治理危机;三是日益嚣张的恐怖主义威胁;四是英国“脱欧”所引发的欧盟本身分裂风险。
所有这些挑战中,经济增长自有其周期,也许是迟早都能解决的问题,但难民危机和恐怖主义却可能演变为欧洲的生存危机。这些危机的背后,是欧洲多元文化主义理念及制度面临的困境。
多元文化主义的要旨在于以制度保障来维护种族、宗教和文化的多样性,促进不同文化传统之间相互尊重和宽容,确保不同文化传统成员在社会上平等和谐。这本来是公认的管理多民族社会的正确政策。欧盟自上个世纪90年代正式将多元文化主义议题纳入一体化议程,以期建立一个重视基本人权、尊重多元宗教信仰、尊重文化多样性与平等的欧盟。
应该说,多元文化主义理念如果能切实得到实施的话,也有可能真的建立一个兼具多样化与和谐性的社会。但欧洲国家的现实表明,这样的理想社会尚未建立起来,欧盟面临前所未有的挑战。这是由两个原因造成的。一是欧洲在奉行多元文化主义上始终半心半意;二是更确切地讲,多元文化主义的理念虽然很好,但现有的各种制度措施未能与之很好匹配。
二战以后,欧洲社会最大的变化之一就是大量移民涌入,造成原来单一民族国家的人口构成改变,其主要原因是战后欧洲重建,需要大量劳动力,只好从中东和北非地区引入。如何对待这些移民,欧洲主要国家形成了几种模式。
一种是英国模式。多元文化主义其实最初产生于英国,因为英国当局认识到必须通过公共政策解决移民的政治参与问题,让他们成为本国政治体制的利益相关者。英国从中央到地方设立了各种团体和机构,帮助移民参与政治,并根据他们的需要来分配资源。这样,众多基于种族和宗教建立的特殊组织就在社会上大量浮现,但这些组织反倒凸显了少数族裔的差异性和不同于主流的特殊性。
一种是德国模式。德国模式正好相反,是从拒绝移民融入德国社会的政策起步的。来自地中海沿岸的移民,主要是土耳其人,长期以来一直被视为德国社会的客工,被期待在完成建设工程后就回到他们的母国。德国迄今只给了1/4客工公民身份。多元文化主义在德国反而使这种“不接受”待遇正当化,德国政府鼓励土耳其人保留其自身文化、语言与生活方式,实际上在德国领土上创设了互不往来的平行社区。
一种是法国模式。法国的做法与以上两种模式都大相径庭,其初衷也许是最理想的。法国以本国长期奉行的自由、平等、博爱政治哲学为由,拒绝给移民以特殊待遇以及认可移民社区的文化独特性。相反,法国采取一种“共和模式”,希冀抹平差异,将移民完全吸纳到本民族的文化之中。其结果是貌似一视同仁,但众多移民得不到必要的帮助,徘徊在社会底层,而由于生活习惯、宗教、文化、心理等方面的差异,实际上始终难以融入主流社会。
总体上讲,移民在欧洲的融合并不成功,移民社区也与主流社区颇多隔阂,多次发生激烈的种群冲突。多元政策的一大后果是身份政治兴起,人们更多的是以种群身份来互相区分,这又引发了两种社会思潮。一种是主流民族的种族民粹主义。对差异群体的偏见、社会地位降低带来的失落、经济上的损失、失去工作机会等,使得众多欧洲民众产生强烈排外情绪,表现为反移民、反自由贸易、反欧盟、反欧元等,民粹主义政党在不少欧洲国家重新兴起,且已经开始参与民主选举,试图掌握国家或地方的政治权力。另一种是宗教原教旨主义,尤其是激进的伊斯兰主义,开始越来越有影响力。由于认定自己家庭和种群长期被排斥在主流社会之外,很多年轻人开始诉诸自身种族背景的宗教来寻求身份认同,到最后往往受到极端主义思潮甚至是恐怖主义思想的吸引。
欧洲多元文化主义的实践经验,可以给世界其他地区带来观察和思考的素材。诚然,尊重差异,承认多样性,平等对待来自每一个种族、宗教和文化传统的个人,这是人类文明发展的必然道路,但朝着这个目标努力注定历程艰难。因为任何制度化的多元文化主义政策都必然利弊相伴,而且利弊之间不能互相抵消,使得一些本来为了实现平等的措施,其效果反倒促进了分化和割裂。有着同样问题的其他地区人们,应该试着走出一条新路来。
(作者为西安交通大学法学院讲座教授、新加坡国立大学副教授)
编辑:法学院